21 September 2006

詩人與哲人間的共鳴 / Resonanz zwischen Dichter und Philosophen

儘管早在古希臘時期,曾有柏拉圖於其《對話錄》(Sämtliche Dialoge)〈國家篇〉(Der Staat)中主張「把詩人趕出哲學家統治的國度」,不過時至今日,哲學家與詩人間的關係依舊是若即若離、難分難解。在人類的歷史發展裡,「哲學之思」與「詩想之思」向來就是並駕齊驅的,誰也無法消滅對方。哲人與詩人間甚至還常常互相汲取養分――不論是物質上的或是精神上的――,從而編織出一張張令人玩味的人際網絡圖來;有時甚至詩人反倒還成為了哲人之間的仲介。以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這兩位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為例。他們雖然同年出生在德語文化圈的南部地區,但彼此卻從未碰過面,並且也曾有好長一段期間硬是被劃分到兩個互不往來的哲學陣營裡。倘若不是中間有穿插一位他們都無緣見面的奧地利詩人,我們還真難想像這兩位哲人間能出現什麼交集。

話說維根斯坦的父親在1913年1月20日因舌癌去世,留下一筆龐大的財產,光維根斯坦一人就分到約市值30萬克朗的遺產。有鑒於他父親生前向來就對奧地利的文藝界頗為支持,維根斯坦遂決定克紹箕裘,將所繼承財產的三分之一捐出去資助藝術家。1914年7月14日,他寫了一封信給當時奧地利文藝界著名的半月刊《噴火器》(Der Brenner)之主編Ludwig von Ficker,說道:「請您原諒我以此不情之請來叨擾。我想要匯給您一筆總額10萬克朗的款項,並請您依照自己的判斷將它分配給貧窮的奧地利藝術家。」(參見:Kurt Wuchterl & Adolf Hübner,Ludwig Wittgenstein,第51-52, 139頁;信件影本如上圖。)根據劍橋維根斯坦檔案館的資料,Ficker後來除了留下1萬克朗充做《噴火器》之經費外,其餘款項共分配給16個人,每人所獲金額不等。其中是以特拉克爾(Georg Trakl, 1887-1914)、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及Carl Dallago三位詩人所得最多,各獲2萬克朗。

按照當時的物價水準來看,這對特拉克爾而言可是非常龐大的一筆錢。他先前透過現代主義建築師鏤斯(Adolf Loos)所找到的半日職工作,一個月薪水也不過才80克朗而已;而他第二本詩集《夢中的塞巴斯蒂安》(Sebastian im Traum)所支領的稿費也僅只有400克朗。一筆巨額資助突然從天而降,讓他心情緊張到竟然在前往銀行領錢的路上昏倒。(參見:同上書,第52頁。)事隔不到一個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德文維基說:特拉克爾隨即被徵召入伍擔任軍中藥劑師。對生命極度悲觀的他,面對戰場傷患之哭號慘狀而又無能為力,心中煎熬更是難耐。他在試圖自殺未果後,被人送到位於Krakau的軍醫院住院觀察。在那裡,他寫了一封信給正駐防於Krakau的維根斯坦,希望這位慷慨資助的恩人能夠來醫院跟他會一面。當維根斯坦於11月6日前往該醫院時,特拉克爾卻在三天前已因服用過量古柯鹼而心臟衰竭致死,並且很快就被入殮,以致於維根斯坦連其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到。儘管「特拉克爾之死究竟是意外事故、還是自殺」迄今仍不得而知,但是倏然發生這樣的一場悲劇還是讓不認識這位年輕詩人的維根斯坦震驚萬分。(參見:同上書,第57頁。

特拉克爾從發跡到殞落,有如流星一樣短暫非常。他在1912年5月才首度於《噴火器》上發表處女作〈焚風中的市郊〉(Vorstadt im Föhn)。從此他就倍受Ficker推崇,陸續又在該期刊上發表不少詩作,並在1913年集結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詩》(Gedichte)。Ficker曾將其寄給維根斯坦,後者回信說雖看不懂特拉克爾的詩,但卻可從其詩之音韻感受到那確實是出自天才之手。(參見:同上書,第57頁。)相較之下,當時正就讀於弗萊堡大學的海德格對這些詩的領會與評價則就更高了些。他早從1912年就開始留意特拉克爾刊登於《噴火器》上的詩,翌年還買下其詩集,並常常拿出來閱讀;他自1950年以降也做過幾場詮釋特拉克爾之詩的演講,並將其講稿整理成〈語言〉(Die Sprache)及〈詩中的語言〉(Die Sprache im Gedicht)兩篇論文,收錄到《走向語言之途中》(Unterwegs zur Sprache)一書裡。尤其是後面那篇文章,當它在1952年10月4日於Bühlerhöhe以〈格歐爾格‧特拉克爾:一種對其詩的探討〉(Georg Trakl. Eine Erörterung seines Gedichtes)之名被宣講出來時,還受到蒞臨現場的Ficker讚賞,認為其完全掌握住了特拉克爾的精髓――孤獨。(參見:Martin Heidegger & Ludwig von Ficker,Briefwechsel 1952-1967,Matthias Flatscher編輯,第7-8頁。)可惜,維根斯坦此時已然逝世,無緣看到海德格的詮釋。


Ficker (Mitte) und Heidegger (rechts) in Innsbruck am 13. April 1960

這兩位無緣的大哲人之所以能與另一位無緣的天才詩人共同交織出一段故事,或許就在於他們都是個尋覓原鄉的異鄉人、全都在「思」之過程中忍受著孤獨的煎熬,所以才會遙相發出共振之鳴響。以下不揣嘗試翻譯海德格於〈語言〉中所引用的一首特拉克爾的詩,以資紀念這場無緣人的有緣故事。

一個冬之傍晚 / Ein Winterabend

當雪落窗緣 /Wenn der Schnee ans Fenster fällt,
晚鐘長響時 / Lang die Abendglocke läutet,
眾人餐桌已然備妥 / Vielen ist der Tisch bereitet
屋宇雕琢亦臻完善 / Und das Haus ist wohlbestellt.

幾許雲遊客 / Mancher auf der Wanderschaft
行至暗徑門 / Kommt ans Tor auf dunklen Pfaden.
金銑恩典樹 / Golden blüht der Baum der Gnaden
大地涼液來 /Aus der Erde kühlem Saft.

浪人寂然入內 / Wanderer tritt still herein;
苦痛化檻為石 / Schmerz versteinerte die Schwelle.
明淨處閃耀著 / Da erglänzt in reiner Helle
滿桌麵包與酒 / Auf dem Tische Brot und W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