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Juni 2008

哲學家「說」髒話 / Der Philosoph „spricht” Schimpfwort

有些人在心情不爽時會罵髒話。哲學家也是人。所以有些哲學家在心情不爽時也會罵髒話。

學過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 384-322 v. Chr.)三段論或是現代符號邏輯的人,應該會馬上發現到上述論證並非有效的論證。至於沒學過的人,只得暫靠自己素樸的思考經驗去檢驗了。但是倘若有看倌是以「不曾見過哲學家說髒話」為理由,來斷言上述論證有誤的話,那麼在下要斗膽奉勸您,切莫沒事跑去跟人家議論長短,以免到時邏輯馬歩功不足而栽了跟斗,甚至還因而惱羞成怒罵起了髒話來,最後徒然落個無理取鬧的惡名。

不過仔細回想起來,印象中好像還真沒聽人說過曾親耳聽到()哲學家說過髒話哩!畢竟一般人對哲學家的刻板印象,大抵都是一付溫文儒雅、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很難想像其會是個滿嘴粗話的人。問題是:人類自有史以來,堪稱為哲學家者成千上萬,吾人終其一生又能遇上幾位?就算是三生有幸結識了幾個,能夠與之深交到有機會聽到其毫無遮攔地痛罵人的程度的,恐怕更是寥寥無幾。那麼經驗貧乏如吾人者又怎知哲學家私底下不會也來暗罵個幾句呢?這麼說來,「未曾見過哲學家說髒話」並不就等於「哲學家不曾說過髒話」。更何況「說髒話」其實可還算是一種文明的表徵呢!殊不見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亦曾有言:「那(第一)位以髒話代替飛矢來擲向敵人的人,乃是文明的奠基者。(Derjenige, welcher dem Feinde statt des Pfeiles ein Schimpfwort entgegenschleuderte, war der Begründer der Zivilisation)」(參見:Freud,Studienausgabe,第6冊,第22頁。)所以,身為文明人的哲學家當然也是有可能說髒話的。

然而,「哲學家說髒話」其實並不希奇。反倒是當哲學家正經八百地說起髒話時,這才叫希奇。至於怎樣才算是正經八百呢?眼下我們就有個例子。

2005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的退休哲學教授Harry Gordon Frankfurt(1929-)出版了一本名為《On Bullshit》的小書。「Bullshit」一語,直譯之可謂「牛屎」,乃是在日常生活中三不五時即可耳聞的不雅語詞,用來指稱各式虛假的、無意義的或誤導人的言詞。德語裡,在語義及語用上均跟其相當的對應詞為「Scheiße(大便)」;至於在華語脈落中與之類似的用語則大概就是「狗屁」了吧!故吾人在此不妨就將其書名譯為《論狗屁》。據悉,Frankfurt事實上早在1986年就已寫下該文本,並刊登在一份叫做《Raritan》的期刊上。沒想到二十年後把它從書櫃中翻出來出版單行本時,這本約才80頁的口袋書竟然會狂賣40萬本,並還迅速被翻譯成20種語言版本。(參見:H. G. Frankfurt及Georg Diez,〈停止謊話連篇(Schluss mit der Lügerei)〉,收錄於《時代週刊(Die Zeit)》,2006年2月23日,第9版)而其之所以成為暢銷書,固然跟其書名聳動有關,畢竟一位頂尖大學的哲學教授竟逕拿此種髒話來當書名,任誰都會想瞧瞧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膏藥。然而,光憑該標題其實還不足以充分解釋此書熱賣的現象。因為若其內容是充斥譁眾取寵之言、完全不値得一讀的話,則應該頂多只能騙過第一批購書的讀者而已!

Frankfurt曾在媒體訪談中自陳,他是緣於分析哲學的訓練使然,才會想來分析一下到底他常常使用的「bullshit」這個詞背後有什麼意含。然後他發現,狗屁話是不在乎所言是否為真的。換言之,在胡扯狗屁話時,「真理」這個概念是完全不在的;相較之下,在說謊時,真理至少還有以其相反面隱約對映出來。因此,「說狗屁話」這種現象比「說謊」還糟糕,因為前者根本就不在乎真理為何,而只想去操縱聽眾以遂行個人目的,從而讓真理更加遠離我們。譬如推銷員為求賣出產品、政治人物為求贏得選舉或操縱公眾意見,都會極盡所能地胡扯一堆狗屁。(參見:H. G. Frankfurt及Georg Diez,同上。)這麼講起來,原來那些當選後即馬上毀約、拋棄其選前承諾的政客們都是在胡扯狗屁囉!

通過Frankfurt在該書中精采的語言分析,吾人對「狗屁」得以有更深一層的認識。甚至有人可能會悵然發現到,如果沒有哲學家去正經「說」髒話,我們現在恐怕還仍被那些假道學的政客們給唬得一愣一愣的吧!所以說,如果「說髒話」是文明的,那麼「正經地說髒話」就應當是人類之更加文明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