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September 2008

哲學家與神話 / Philosophen und Mythen


根據神話學的說法,神話乃是初民為了適應其日常生活環境之所需而形成的。或許有人會問道,為何非得要有神話呢?這大抵是由於初民在面對他週遭那些無法操控、卻又深深影響其生活的自然現象或人事變化時,企欲找出一個能令其信服的解釋,否則就難以安心。唯其在此並非採取嚴格的理性說明之法,而是簡單地將那些影響其生命的外在力量均歸因於諸神,從而將其所模糊覺察到的萬物律動之理給暗藏在神話故事裡。然而,由於這種對世界的神話解釋方式往往並不夠周延,故其並不能滿足那些立志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哲學家。正是因為哲學家要求去對世界取得一種更具邏輯性的理性說明,故人們往往是把第一批發言批判神話的人視為哲學之始,並且把西方哲學的歷史視作為一個「從神話(Mythos)走向邏構斯(Logos)」的過程。(參見:Marilena Karabatea,Griechische Mythologie,Wolfgang Schürmann德譯,第12-17頁;Otfried Höffe,Klein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第17頁。

儘管西方哲學是以「批判神話」起家的,但是這個「去神話化」的目標並非一蹴可及。在古希臘時期,哲人們大多還是不敢全盤反對神話之言,否則的話動輒會被判以瀆神之死罪。就算是在希臘諸神遭基督教的上帝給驅逐退位之後,人們亦未因此就將那些神話完全棄若敝屣,而是轉而將諸神祇詮釋為抽象概念之擬人化表現,以便從神話裡抽繹出先民暗藏於其中的智慧結晶。而或許是歷來人們藉由此法來尋找解開世界之謎的線索時,總是屢試不爽,故吾人可發現整個西方哲學史裡頭一直不乏對神話持正面態度的哲學家,有的更甚至直接訴諸神話故事來作為闡述其哲思的鎖鑰。是以,哲學家跟神話的關係其實也並不一定就是完全對立的。

既然如此,我們這個哲學避難所就更毋需拘泥於哲學界的政治正確問題而避諱不談神話。不過,這裡只想隨便談談哲學家作品裡的神話故事,可沒有什麼興趣去高談闊論哲學家的神話理論。至於目的,則只是想趁機複習一下希臘羅馬神話裡有關人類誕生的故事,並紀錄一下哲學家運用神話的手法罷了。

首先以柏拉圖(Platon, 427-347 v. Chr.)的《對話錄(Sämtliche Dialoge)》為例。在該書〈普羅塔勾拉斯篇(Protagoras)〉中,智者派的普羅塔勾拉斯(Protagoras, 490-411 v. Chr)為了說明「德性是可教授的」,曾援引了希臘神話中著名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偷火故事。按照該書的說法,諸神以土與火兩元素混合創造出各類凡間生物時,委託普羅米修斯艾皮米修斯(Epimetheus)兩兄弟去為這些造物分配其生存所必需之配備。艾皮米修斯在把庫存的防禦配件都分發完畢之後,才發現竟然忘了留點護具給人類。普羅米修斯擔憂赤裸無助的人類將無法存活,遂到打鐵之神赫菲斯托斯(Hephaistos)及雅典娜(Athene)那裡竊取馭火術,並將盜取來的火一併交給人類,終使人類有了求生之技能。只不過身體孱弱的人類在單獨一人時仍鬥不過野生動物,故其為了抵禦後者之威脅還得群聚在一起才行。問題是,這時人類仍欠缺公民從政之術,以致於當其聚集而組成國家時,卻是「勇於內鬥」多於「一致抗外」。普羅米修斯雖早已洞見此問題,但因為他無法到守衛森嚴的宙斯(Zeus)住所那裡去為人類竊取從政術,故只好作罷。幸好天神宙斯也看到了人類有因此滅亡之虞,遂指派傳令神赫爾默斯(Hermes)將從政術中至關重要的兩種善――羞恥與正義――交付給所有人類,並下令凡是不能做到這兩點者均應處死,因其乃國家之膿瘡,當須移除之。(參見:Platon,Protagoras,320D-322D。)在柏拉圖的這個故事版本裡,並未提到後來普羅米修斯因偷火而被宙斯懲罰日日遭鷹啄肝之刑。不過這顯然無礙於蘇格拉底(Sokrates, 470-399 v. Chr.)於文末回應普羅塔勾拉斯時,仍舊願以身為先覺者(Vorausdenker)的普羅米修斯為模範,而非以後覺者(Hinterherdenker)艾皮米修斯為榜樣。(參見:同上,361D)蘇格拉底在此其實是在使用雙關語,因為「普羅米修斯(Προμηθεύς)」這個希臘名字之字面意義正是「事先有去思慮的人」之意,而「艾皮米修斯」則是意指「事後才去思慮的人」。而蘇格拉底這種使用雙關語的手法恰恰暗示著,他並未將神話人物僅當作高高在上的神祇來看待,從而也就已不是在盲信於神話。

兩千多年後,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欲重新揭露人類本性時,亦於其名著《存有與時間(Sein und Zeit)》第42節裡頭提出一個有關人類誕生的神話故事。這是個羅馬神話,出自於Gaius Julius Hyginus(ca. 64 v. Chr. - 17 n. Chr.)所傳的《神話故事集(Fabulae)》,內容則是在講庫拉(Cura)女神創造人類時所引發的一場有關人類名稱的爭論。海德格在文中除了有將其拉丁文原文全部摘引出來之外,還有附上他自己的德文翻譯。其中尤其特別的一點是,他逕採用語源學的解讀法將拉丁文「Cura」譯成德文的「Sorge(憂慮)」,並藉此神話來將人類闡述為一種生來即有所憂慮的具體生命,而非單純由軀體與靈魂相互結合而已。此即他的「人類此在(Dasein)作為憂慮」之要旨。由此,他指出了古希臘人早已於「前哲學的」層次上洞悉到人類的本性所在。以下我們暫以其德譯文為藍本,將該神話再轉譯成中文:

從前有一天當憂慮(Sorge)渡過一條河時,瞧見一地的黏土。她若有所思地從中取出一塊來,動手形塑它。當她自己還在思量這個其所造之物時,優皮特(Jupiter)靠了過來。憂慮請他將靈魂(Geist)賦予給這塊成形的黏土。優皮特欣然將靈魂給了它。但是,當她接著想要把她自己的名字賦予給她的這個形塑物時,優皮特卻不准她這麼做,並要求其須被賦予他的名才行。正當憂慮優皮特為名稱而爭執之際,大地(Tellus)也冒了出來,亟欲這個形塑物被賦上她的名,因為她確實有提供該物一塊她的軀體。這些爭執者找上沙圖恩(Saturn)來當仲裁。然後沙圖恩給予他們以下顯然公正的判決:『優皮特,你因為給出了靈魂,所以你在它死時理應接收該靈魂;大地,妳因為贈與軀體,所以妳理應接收該軀體。然而,由於憂慮首先形塑出這個生物,所以只要它還活著,憂慮就可以佔有它。不過,既然對於命名有所爭執,那麼它不妨就叫做〔homo(人)〕,因為它是用〔humus(土)〕做成的。』」(Heidegger,Sein und Zeit,第198頁。

由於希臘神話跟羅馬神話在整體內容結構上大致相對應,主要是人物名稱有所不同而已,故儘管海德格所運用的這個羅馬神話表面上看來跟前一個希臘神話沒什麼關聯,但是我們似乎也可以期待在這兩個以人類起源為主題的神話裡頭找到某種類似的結構。只不過此種比較工作需要花費更多的功夫來處理才行,而這實已超出本避難所現階段之能力所及,故且讓我們就此打住,其餘請容日後有緣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