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Oktober 2008

波伯的「政治烏托邦」 / Poppers „politische Utopie”

奧地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改制共和,版圖縮減成其德語區的部份。驟然變為小國的奧地利政府擔心其經濟規模不足以自給,遂自作主張在憲法裡宣稱其隸屬德意志帝國的一部分,史稱此舉為「Anschluß(合併)」。唯此舉不但遭戰勝的協約國於隨後的聖日爾曼和約(Vertrag von Saint-Germain)中明文否絕,甚至在德國威瑪憲法(Weimarer Verfassung)第61條裡頭亦不敢明白接受。於是,奧地利這才死心塌地走上它的自立自強之道。

Hitlers Anschlussrede auf dem Wiener Heldenplatz am 15. März 1938

不過當主張德奧一家的希特勒(Adolf Hitler)於1933年上台後,情況隨即改觀。他一開始雖是刻意避免公開提及「合併」之字眼,以避免國際間(尤其是義大利)的疑慮,但私底下則樂見於奧地利的納粹黨員在當地鼓吹德意志民族主義、甚至發動政變。1938年,希特勒見時機成熟,乃於2月12日恐嚇奧地利總理Schuschnigg說,若不提名他的人馬Seyß-Inquart來擔任內政部長的話,就要揮軍南下進攻。Schuschnigg當時表面委蛇虛應,隨後卻在國內宣布將於3月13日就「奧地利獨立」一事舉行公投。希特勒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遂決定在3月12日清晨派兵入奧,並在三天後親臨維也納的英雄廣場(Heldenplatz),向現場約25萬名民眾宣告「其故鄉已加入德意志帝國」。唯希特勒為了對外做個樣子,另又於4月10日為此次合併事件舉辦一次公民投票。奧地利遂在獨裁政權的壓力下以高達99.7%的同意票通過該公投案,併入德意志第三帝國,並更名為「東馬克(Ostmark)」。(參閱:Friedemann Bedürftig,Lexikon: III. Reich,條目「Anschluß」;Brockhaus Enzyklopädie,條目「Österreich」。)於是乎,奧地利的民族主義狂熱份子就為了能夠享受跟國際強權「接軌(Anschluß)」的快感,不但把母國給鎖死在隔鄰的極權國家裡,並且還把自己國人的自由人權也一併廉價清倉拍賣掉!

這樣的結果顯然老早就被奧地利的一些知識份子所預見。譬如在石里克(Moritz Schlick, 1882-1936)於1936年6月遭狂熱民族主義者所謀殺後,深知無法力挽狂瀾的維也納學圈人士即開始紛紛避居海外。就連那政治態度雖樂觀、但絕非天真的波伯(Karl R. Popper,1902-1994)也不得不於1937年偕妻應聘移民到紐西蘭去。

由於親身體驗過這種從民主國家變成極權國家的悲劇,波伯乃在駐紐西蘭期間撰寫了著名的兩卷本《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透過哲學史研究的方式來批評一切形式的極權主義。他希望藉此使人們認清楚:執持這類政治烏托邦的信仰去改造社會,是一件特別危險的事情,因為那種信仰只會造成一個思想封閉的社會,最後導致血腥暴力之惡果。他並不否認吾人應當、亦且能夠去改善我們的社會,只不過我們萬萬不可自認為能夠完全預見此社會改造計畫及其行動所產生的一切後果,更不該為了我們自己的烏托邦理想而令他人之生命被非自願地犧牲掉。相較之下,民主制度才是更適於社會改造工程的政府形式,因為它能對未來之發展保持開放的態度,且不以流血為代價。

波伯的這部書出版於1945年。是年二戰剛結束,法西斯主義國家之軍事聯盟終於瓦解。不過,開放社會的敵人仍未被完全清除。共產主義國家趁此時機竄起,磨刀霍霍欲向外擴張勢力,造成了與資本主義國家對壘長達45年的冷戰時期。有鑑於西方世界有不少天真的左派知識份子受到共產極權國家的蠱惑,只窺見資本主義之惡而未察覺共產主義之惡,故波伯在此期間又續披戰袍,不斷透過演講的方式來向西方世界推銷民主政治的好處,並批駁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

譬如當時美俄兩國間在軍備競賽上均戮力於發展核武,於是西方世界裡竟出現一種悲觀的聲音,認為與其最後發生核戰而同歸於盡,還不如先舉白旗投降,讓蘇聯人來統治算了;換言之,其主張「比起死於核彈,在俄羅斯人之極權統治下過活還比較好、也比較光榮」。波伯則認為持此荒謬論調的人根本就沒有好好地把事情給想清楚。波伯他不否認吾人應當要追求和平,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就非得不惜一切代價――包括我們的自由――去追求和平;更何況這些人恐怕也太過於高估發生核戰的或然率。(參閱:Karl R. Popper,Auf der Suche nach einer Besseren Welt,第242-243頁。)事實上,那時美俄的軍備競賽最後反倒達成了一種恐怖平衡狀態,沒有一方敢擅動,從而維持了國際兩大陣營間數十年的和平。我們可以想像,當時那些在民主陣營裡頭執持失敗主義之悲觀論調的人若今日再回頭看,可能都會汗顏地說道:「幸好當年沒有傻到真的自動繳械投降!」

總括而言,波伯作為民主制度的捍衛戰將,是基於其知識論立場來反對各種鐵口直斷未來美景的政治烏托邦主義。不過,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心中毋寧也是有個「政治烏托邦」,那就是民主制度;所不同的是,這個民主政治烏托邦是靠著邊做邊修正的方式來漸進地從事社會改造工程,而非使用某種強硬的手段來由上往下地迫使整個社會結構一夕之間全部改觀。儘管波伯全力支持民主制度,但他也提醒吾人不應對民主制度有過度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它其實亦不是一個毫無缺點的政治體制。只不過相較於其他的政府形式,民主制度是個「最小惡的國家形式」罷了。(參閱:Karl R. Popper,同上書,第250頁。)重點是,切莫為了要避開小惡,反倒趨向於大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