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September 2007

重現江湖的哲學秘笈 / Der wieder aufgetauchte philosophische Geheimbericht

對學武之人而言,武功秘笈乃是夢寐以求的至寶,而這對那些無緣蒙受武林高手親自指點的武痴就更顯得珍貴。因為若是有幸覓得,並認真按表操練的話,則功力大增之正果自然不在話下,而實現嘯傲江湖之夢想亦更是指日可待。

顧名思義,既謂之「秘笈」,自然是未公諸於世、只能私下流傳。然而,這等事情在我們這個機械大量生產的科技時代裡,卻倒是越來越罕見。畢竟古早所謂的祕傳文本原本就是手工抄寫時代的珍品,現在除非早已失傳,否則大半都不免被人給轉換成某種可大量複製、隨手可得的俗物,從而逐漸喪失其神秘的光環。

同樣地,哲學圈裡也是有秘笈的。不過,這裡講的可不是艾可(Umberto Eco, 1932-)小說《玫瑰的名字(Der Name der Rose)》裡頭虛構的、造成數條人命慘案的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 384-322 v. Chr.)《詩學(Poetik)》下卷。這裡所說的哲學秘笈是指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書的著名哲學文本。這類文本大多是因為絕版失傳或遭到查禁,故才罕見。與武功秘笈不同的是,歷來倒還不曾聽過有因為文本難得而導致眾人廝殺爭奪的局面。當然,現在也越來越難找到一本堪稱為哲學秘笈的文本,這點跟「武功秘笈影本越多就越不算是秘笈」的道理是一樣的。所以每當有某本哲學秘笈重現江湖時,必當是件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大事情。相對地,這卻也是它淪入去神秘化之命運的第一步。在此試舉例如下以說明之。



話說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在他1977年出版的自傳《哲學學徒生涯(Philosophische Lehrjahre)》裡,提到他剛拿到博士學位時,曾看過一份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寄給其博士爸爸納托普(Paul Natorp, 1854-1924)的手稿,而大為驚嘆。(參見:Hans-Georg Gadamer,Philosophische Lehrjahre,第24頁。)這份談論亞里斯多德詮釋的手稿乃是海德格應納托普之請所寫,以作為1922年應徵馬堡(Marburg)大學哲學系教授的審查依據。(參見:Walter Biemel,Heidegger,第33頁。)事實上,這篇名之為〈詮釋學處境之標誌(Anzeige der hermeneutischen Situation)〉的文章只是海德格預告要寫的一本書的導論部分而已。儘管海德格最後並沒有寫成該書,但他還是靠這篇導論展現出令人激賞的哲學天賦,從而贏得了馬堡教職。而高達美後來之所以走上他自己的哲學詮釋學之路,亦是受該文所啟發,故其學術價值自然是不容小覷。然而,這份所謂的「納托普報告(Natorp-Bericht)」後來卻在萊比錫(Leipzig)於二戰戰火中被摧毀,空留這個傳奇故事讓後人遐想。(參見:Günther Neumann,“Nachwort des Herausgebers“,收錄於:Martin Heidegger,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第87-91、105頁。

沒想到事情經過了六十多年後,竟有人在哥廷根(Göttingen)的下薩克森邦暨大學圖書館之手稿部門裡,從柯尼希(Josef König, 1893-1974)的遺稿堆中翻出了海德格的這篇手稿。這首先證實了一點,亦即:秘笈的流傳本身往往也是個傳奇。但是到底這卷哲學秘笈是怎麼流傳到柯尼希手上的呢?據悉,該文本其實是他的老師密虛(Georg Misch, 1878-1965)於1964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而密虛之所以擁有它,倒不是因為他曾將「納托普報告」給傳抄過來,而是因為海德格也有寄一份副本給他。原來海德格在1922年應徵教職時是一稿雙投,除了馬堡之外,還有拿去申請哥廷根,而密虛正是當時該校哲學系的講座教授。後來,這份再現江湖的哲學秘笈就經人編輯整理,於1989年――亦即海德格百年冥誕之際――刊登在《狄爾泰年鑑(Dilthey-Jahrbuch)》第六卷裡。海德格的嫡傳弟子高達美也特別為此撰寫了一篇介紹性讚文,一同發表。(參見:Günther Neumann,同上書,第92-94頁。

不過事情還沒完。到了九零年代初期,又有人在「瑪巴赫德意志文學檔案館(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 Marbach)」館藏的海德格遺稿裡,找到了該文的第三份打印稿。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後者雖有缺數頁,但其餘部分富含海德格的親筆修訂、補充與註解,更且還包含傳說中海德格本來要寫的那本書之部分手稿,亦即針對亞里斯多德《尼克馬可倫理學(Nikomachische Ethik)》、《形上學(Metaphysik)》、《物理學(Physik)》的詮釋。這個大發現遂又進一步促成了一本小書的誕生。2002年,Günther Neumann以海德格的這份遺稿為藍本,再整合進密虛的版本,終於讓海德格早年那本從未完成的作品《對亞里斯多德的現象學詮釋(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r Aristoteles)》得以面市。這本小書的售價相當便宜,僅需三歐元,幾乎不用擔心會買不起或買不到。故就算看到所有海德格迷都人手一冊的話,也毋需過於驚訝。只不過,現在秘笈已不再是秘笈了。

有鑑於諸多海德格以前從未公諸於世的課堂講稿都正在陸續整理出版中,相信只要等到他的《全集(Gesamtausgabe)》全部出完後,再也沒有多少人敢說家裡還藏有什麼海派神功的秘笈了。不過,就算這些書因此都變得疏鬆平常起來,海德格的文本依舊還是有如謎團一般難解。Safransky將那些謎團比喻成小說《白鯨記(Moby Dick)》裡南洋族裔擲鏢手Qiuqueg滿身的刺青,而後者所暗藏著的則是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得其解的天地奧秘。(參見:Rüdiger Safransky,Eine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Heidegger und seine Zeit,Fisher版,第475-476頁。)顯然Safransky是暗示著,就算是海德格再世,他作品裡的那些謎團也不一定能解得開。所以說,就算我們能取得海德格那些不再是秘笈的「秘笈」,若不知如何解讀,依舊是無法修練成海派哲學高手的。這時還能披上神祕外衣以供人囂想的,恐怕就剩下海派家傳解讀文本的口訣了。

07 September 2007

艾柯的博士論文寫作建議 / Ecos Ratschläge zum Schreiben der Dissertation

當代哲學家有一個特徵,就是幾乎沒有人不是或不曾是大學教授。職是之故,今日在哲學界擅場之人絕大多數均免不了得受制於學院制度,有義務做些教學、行政之事。而既然有在教學生,免不了也得要指導學生寫學術論文。但由於今日大學已不再似從前那樣僅供少數精英份子之子弟就讀,而是由數量龐大且背景三教九流的學生匯聚一堂,故若要去一一親自指導,必當更形吃力。有鑑於此,屋別托‧艾柯(Umberto Eco, 1932-)為求事半功倍之效,遂於1977年針對人文科學的學生出版一本教人如何撰寫學位論文的教戰手冊,名之為《如何寫篇博士論文(Come si fa una Tesi di Laurea)》。由於艾柯的文筆一向生動活潑,書中舉例講解簡單明瞭,又處處透露玄機,故不會讓人讀起來枯燥乏味到無聊想睡,毋怪乎該書德譯本(譯名:Wie man eine wissenschaftliche Abschlußarbeit schreibt)自1989年上市以來即大獲好評,其熱賣程度雖遠不及《玫瑰的名字(Il nome della rosa)》之德譯本,但也算是一發不可收拾,迄今已加印到第11版。

艾柯在書中勸告學子們,寫論文時雖須注意諸多事項,但重要的是能樂在其中,把它當作是在遊戲、競賽或尋寶,試圖去解答某個先前尚不知其解的問題。因為唯有能樂在其中,才會有興趣繼續做下去。艾柯亦不諱言,其在書中提到的諸般要點可能讀者們早已知悉,故該書或可被看作是在提示人回想起那些要點。(參見:Umberto Eco,Wie man ein wissenschaftliche Abschlußarbeit schreibt,第265-266頁。)當然,事實上並非所有人都熟稔這些論文寫作須注意事項,有些人甚至都已寫出了數篇學術論文,依舊還是對其渾噩無所知。所以尚未寫過論文的人最好別掉以輕心,不妨先乖乖耐著性聽一下艾柯的建議,方才比較妥當一點。

艾柯自從出版了這本書後,遇到過一些有趣的軼事,譬如有白目的讀者來函請他幫其論文羅列出完整的參考書目。不過,他認為在這些趣事中最值得一提的還是文藝批評家Beniamino Placido所寫的書評,因為後者指其在該書第四章談論「學術上的謙虛(wissenschaftliche Bescheidenheit)」這一小節裡所舉的例子是虛構的。這件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艾柯在那裡提到多年前曾一度苦思「判斷理論」與「美」之間的關係,尋遍群書而不得解,後來在巴黎一位舊書商那裡買到一本名不見經傳的法文書《聖多瑪斯•阿奎納哲學中美的觀念(L'idée du Beau dans la Philosophie de Saint Thomas d'Aquin)》,由無名作家Abbé Vallet寫於1887年。他翻閱一陣後,只覺得那本小書沒什麼新意,但又不甘心花了一大筆錢卻毫無所獲,遂又繼續堅持讀下去,然後就突然間發現一條解答的線索。艾柯由此得到的教訓是:「若我們想要從事學術的話,我們基本上就不可輕忽任何資料來源。因為最好的想法並非總是源自於大作家那裡。」由於Placido在書評中宣稱Vallet這個人是艾柯杜撰的,艾柯為了證明確有其人,遂邀請Placido到他家裡來親眼看看該書。出乎意料的是,當艾柯把那本塵封多年的舊書重新取出,翻到當初找到解答線索的那個段落時,才發覺該段落之文意並未包含他所以為的那個線索。換言之,那條線索其實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無可否認地,他確實也是在閱讀該書時才突然冒出那個點子的。所以他決定還是得另找個機會來特別向該作者致上謝意。(參見:Umberto Eco,同上,第X-XIII、181-182頁。

艾柯表達感謝的方式很特別,就是讓那位原本默默無名的Vallet名留青史。但這要怎樣才能夠做到呢?其實很簡單,只要把他寫進小說裡即可。而那部小說不是別的,正是銷售量以千萬冊計、鼎鼎大名的《玫瑰的名字》。諸位若是不信,那麼不妨將你手頭上的那本小說翻到最前面〈作者導言〉的部分,保證立即可見到Abbé Vallet的名字掛在一開頭之處。看艾柯在此將這虛實交替的手法玩得不亦樂乎,顯然他不論是寫學術論文還是寫小說,都頗樂在其中,難怪書會一直出不停啊!

01 September 2007

哲學猜謎秀 / Quiz-Show der Philosophie

在德國電視裡,有幾個類似購物台的頻道會播出一種有獎猜謎的現場節目,其常常會出一些非常簡單的算術問題,觀眾只要打付費電話到現場,告知主持人正確答案,即可獲得一筆為數不算小的獎金。前些年我有個朋友從台灣到德國出差,當他在旅館看到此電視節目時,非常納悶為何這麼白痴的問題竟然會一直沒有人答對。呵呵!幸好他聽不太懂德語。若他聽得懂的話,恐怕會更吐血,因為連節目主持人講話都只是在重複一堆零碎片段的字彙,根本就是為了講話而講話,讓人聽得索然無味,只想轉台。

或許有人聽了我朋友的經驗後,會不加思索地直斷道:「大概是因為會看該節目的德國觀眾之數學能力太糟了,所以才會屢答不中。」可是,如果我們發揮哲學精神,仔細思考一下這裡所觀察到的現象以及我朋友的疑惑,則應當可看出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試想:若一位電視節目主持人每天都重複嘮叨一堆話來拖時間、然後偶爾接一兩通觀眾自費打來的電話,而且獎金很巧地幾乎都送不出去,那麼你猜該節目獲益最大的人到底是誰呢?說穿了不就是節目製作單位嘛!所以怎麼看都覺得它根本是電視史上最簡陋的騙錢招數之一。首先,這種節目除了每次得換個超簡易謎題外,內容大同小異,甚至連主持人的台詞腳本都不用準備,故製作成本超級低廉。其次,既然這個節目能夠每天播出,表示每天仍有不少無聊人士在觀看該節目,故其收視率至少夠維持營收。再想像一下,那些無聊的觀眾中有多少人受到誘惑而打電話過去,但接通後卻得聽電腦語音說明或等待轉接,而一直掛在線上直到節目結束為止?又如果節目中那些跟主持人通話的人其實都是製作單位佈下的暗樁,且由於其佔著線,致使其他知道正確答案的觀眾根本就沒有機會跟主持人講話,那你說獎金又怎可能頒發得出去呢?總之,這擺明就是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不可否認地,上述均屬個人猜測,並沒有真實的證據,但倘若你曾看過或聽過一部揭發益智節目製作單位私下搞鬼的電影「猜謎秀(Quiz Show)」的話,恐怕你亦難打包票說這裡不會也發生類似的事情。分析至此,或許有人會再問道:「若事情真是這樣的話,怎麼沒見人把它揭發出來呢?」有的!只不過沒處理得那麼嚴肅罷了!

去年11月16日德國電視脫口秀名嘴Harald Schmidt就曾拿它來取笑一番。(參見此網頁)他那天在自己的談話節目裡弄了一個猜謎節目的橋段,模仿其主持人的講話方式,頗能引人會心一笑。由於他也酷愛揶揄哲學家,遂特別將謎題改變成跟哲學相關的問題,要人猜猜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的名句「真實者即是整體(Das Wahre ist das Ganze)」出自其哪一本書,然後安排兩個假觀眾來電亂扯答案,更顯笑果十足,最後末尾再拿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出來調侃一下。呵呵!想不到Schmidt的哲學猜謎秀還真是好玩!

為免口說無憑,特附上該節目段落之上傳到YouTube的影像檔連結如下,以茲佐證,隨後並附上其口白文字稿之Sprache中文亂譯版,以饗不諳德語的讀者。



[附件] Sprache的中文亂譯

(整理衣裝貌)
「我期待第一通電話打來。來吧!本週我們是黑格爾週。親愛的朋友,不要不理我喔!菲特烈•威廉•黑格爾,這個來自司徒加特的瘋子、大思想家、黑格爾週……因為是大條的世界切客,所以我們世界切客的切客盃有3百萬歐元。請打電話來給我,在黑格爾的哪部片……哪部書裡有這個句子『真實者即是整體』?朋友們!……」
(電話鈴聲響)
「真實者……。哦!女士先生們,第一通電話!哈囉!誰在線上?」
「呀!哈囉!」
「哈囉!」
「哈囉!」
「哈囉!」
「呀!哈囉!我是來自烏珀塔爾的霍格爾•霍達,該引文是出自於《最低限度道德(Minima Moralia)》。」
(敲桌嘆息貌)
「咳――!狗――愛的基督!霍達,可惜啊!那是泰迪•阿多諾寫的啦!獎金保留,謝謝你的來電……馬庫斯?小馬?斷線了。現在沒有人在線上,三百萬仍保留在世界切客的切客盃裡……黑格爾。整體即是真……不!尾真實者即是整體。……誰曉得它被寫在哪本書裡?……」
(電話鈴聲響)
「哈囉!」
「呀!哈囉!我是來自旭旬的馬塞爾……」
「馬塞爾!」
「……那是出自《浮士德(Faust)》的第一部分。」
(搖頭頓足貌)
「接近了!接近了!但是我們這裡要找的是黑格爾的作品,而不是歌德的作品。可惜!謝謝參與。三百萬繼續留在切客盃裡。我們給您在家準備的下週謎題是『《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它裡頭藏有哪一種動物的名字?』下週繼續世界切客的切客盃,謝謝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