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Juli 2006

死而復活的哲學家 / Die vom Tode auferstandenen Philosophen

「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一般人都耳熟能詳的道理。「死而復活」對一切生物而言都只能是個違反大自然規律的奇蹟,而且通常是在科幻小說或宗教見證故事裡才會出現的。不過,這裡要說的並不是什麼有關超自然現象的X檔案,而是兩件因為謠傳死訊而造成的烏龍案例。

第一個例子就是那在1781年以劇作《強盜》(Räuber)一炮而紅的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生活貧困的席勒一向體弱多病。1791年1月中旬,他開始出現咳血、高燒、膿痰的症狀,曾一度病危,好不容易熬過危險期,怎知到了5月旋又病發。這次他的病情更加嚴重。5月10日,席勒連話都說不出來,心灰意冷地以筆書來向親友訣別。他的大姨子Karoline von Lengefeld為了激勵席勒的生存意志,朗讀給他聽康德《判斷力批判》(Kritik der Urteilskraft)裡有關不朽的一個段落。5月12日,埃爾福特(Erfurt)地區已在盛傳席勒的死訊。儘管他的病情在5月下旬後就已漸趨緩和,但是其死訊依舊繼續流傳著,6月底傳到了遠在北歐的哥本哈根(Kopenhagen)。丹麥的席勒迷們聞此厄訊,特地為了哀悼他而舉辦一場紀念會。籌辦此活動的Jens Baggesen後來發現這是場烏龍事件,轉而開始遊說丹麥的友人們出資贊助席勒,俾使其不至為了賺取微薄錙銖而傷了身體。是年12月,席勒收到一封從哥本哈根寄來的信,表示F. C. von Schleswig-Holstein-Augustenburg公爵與E. von Schimmelmann伯爵願意每年贈與他1000塔勒(Taler),為期三年。(參見:Gero von Wilpert,Schiller-Chronik,第162-170頁。)席勒後來著名的美學著作《審美教育書簡》(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in einer Reihe von Briefen),即是為了感念這份慷慨的捐助而寫就的。

1805年5月9日傍晚,已譫妄兩天了的席勒,在他書房的床上與世訣別。根據Wilhelm E. C. Huschke醫師的解剖報告,其死因是急性肺炎導致左肺化膿受損、心肌組織退性變化,以及不完全腸梗阻。5月10日,Johann C. L. Klauer替他做了個遺容模型,亦即:直接從死者臉上拓製出面型來,以製作出其肖像。(參見:Gero von Wilpert,同上,第347-348頁。)儘管製作遺容模型的目的是為了日後供人瞻仰,但在此已足夠作為一項強有力的証據來對外宣佈:不要懷疑,這次九命怪貓席勒是真的死了!



Schillers Totenmaske

另一個曾經「死而復活」的哲學家則是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他在1920年到俄羅斯考察政局,回來英國之後,收到一封從遠東寄來的信件。原來是中國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1867-1940)以及由梁啟超(1873-1929)所籌辦的「講學社」共同發函,邀請羅素到該大學當一年的訪問教授。羅素考慮一陣後,決定接受其邀請,遂帶著情人Dora Black出航,於是年10月12日抵達上海。由於當時中國內部的中西文化論戰方興未艾,羅素遂被一些亂無頭緒的中國人視為一盞指引明燈,頻繁受邀前往各地發表演講。他待在中國約十個月的日子裡,常常得帶著其專任翻譯趙元任(1892-1982)到處奔波趕場。1921年3月,也不知到底是由於講堂太冷、還是泡澡著涼的關係,他患染嚴重肺炎而住進北京一間德國醫院,臥病長達數周之久。羅素病危的消息立即不脛而走,引發北京各界關切。有些中國文人誤以為羅素已來日不多,遂上言懇求能到場聆聽大師臨終之言。3月28日,日本的《大阪每日新聞》更報導說羅素已於27日病逝。不過,當這條「新聞」越洋傳回英國時,羅素的哥哥Frank壓根就不相信,因為他深知羅素絕對不會不跟他說一聲就自己一個人在中國悄悄去世。(參見:Allen Wood,Bertrand Russell: Skeptiker aus Leidenschaft,H. Hintzsche德譯,第170-171頁。)5月中旬,羅素終於病癒出院,但身體依舊虛弱,需要拄著柺杖才能夠行走。7月6日,他在中國教育部的會場以〈中國的通往自由之路〉為題發表告別演講;五天後,他跟Dora離開中國,搭乘日本郵輪「営口丸」從天津港出發,前往日本訪問兩週。他們在17日中午抵達神戶。據英語維基的說法,當他們抵達日本時,Dora即跟日本記者們說,由於日本報界說羅素已死,所以他無法接受日本記者的採訪。當然她這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因為根據一份網路資料顯示,羅素於7月27日(離開日本前三天),還特別在東京帝國大飯店(帝国ホテル)召開記者會,接受日本媒體採訪。

1970年2月2日,羅素在英國威爾斯(Wales)西北部Penrhyndeudraeth的住所裡去世,骨灰按其遺囑灑在威爾斯的山上。這次日本媒體當然不會再鬧出誤報死訊的笑話了,反倒還有人是以詼諧的手法來處理這條新聞。左圖即是《朝日雜誌》(朝日ジャーナル)於2月15日所刊出的漫畫,略帶黑色幽默地向世人昭告:無神論的和平主義者羅素升天去了。

Japanische Karikatur über Russells Tod

08 Juli 2006

小兔邦尼的博士論文 / Dissertation des Kaninchens Bunny

在10年前,當BBS還在獨領風騷之際,台灣研究生間曾透過網路散播著一隻小白兔的寓言故事。這個寓言在當時流傳著幾個大同小異的版本,不過基本上全都漏掉了故事的最後一段,以致於讓人誤以為作者的寓意就是小白兔的意見。今日偶讀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見其〈論三重轉化〉(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一節中將精神蛻變之三層進階譬喻為駱駝、獅子與赤子,(參見:Ivo Frenzel編輯的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zwei Bänden,第559頁。)才令我又回想起這件事。由於這個寓言故事暗合尼采之言,遂特在此將其完整抄錄如下,以饗舊雨新知: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後,小兔邦尼從洞裡爬出來享受日光浴。大好的天氣讓它喪失警覺心,不到片刻就被一隻狐狸給一把捉住。「我要把你當午餐吃掉!」狐狸說。邦尼連忙答道:「且慢!我還有正事要辦!請你過幾天再來吃我。」狐狸問道:「喔?憑什麼我非得等你不可?說來聽聽!」邦尼說:「因為我就快要寫完我的哲學博士論文了。」狐狸笑道:「哈哈!這真是個愚蠢的理由。你的論文題目到底是什麼碗糕?」邦尼答道:「論兔子比狐狸與狼還要優越。」狐狸笑得更大聲:「什麼?如果你比我優越的話,現在就不會落到我手裡,成為我的午餐了。」邦尼趕緊回說:「但是根據我的研究結果,確實是如此呀!不信的話,你不妨到我的洞裡來親自閱讀一下我的論文手稿。屆時若你不能被說服的話,大可以馬上就把我給吃掉。」狐狸這時不禁好奇了起來,心想:反正兔子到了洞裡也跑不掉,不妨就跟它進去看一看那篇荒謬的論文,這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所以狐狸跟著邦尼進去洞裡,但是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幾天之後邦尼又從洞裡跑出來休息。一隻灰狼從樹叢後面跳出來,將邦尼撲倒在地,張口準備要吃它。「慢著!」邦尼大叫:「你現在還不能吃掉我!」灰狼遲疑了一下,回話道:「為什麼呢?我的小點心!」「因為我的博士論文《論兔子比狐狸與狼還要優越》幾乎就要完成了。」灰狼聽了狂笑不已,以致於壓住兔子的利爪不由自主地鬆了開來,並說道:「看來你的腦袋有病,我待會可不能把你的腦子給吃了,免得我也變成腦殘。」邦尼連忙辯解:「你可以自己去讀它看看。倘若你看過之後還是不同意我的結論的話,大可以馬上就把我給吃掉。」於是灰狼尾隨兔子進到洞裡,從此再也沒有出來過。

又過了幾天,邦尼總算寫完它的博士論文,並通過口試,遂從洞裡出來大肆慶祝。一隻免子跑過來問它:「你這麼高興是在慶祝什麼啊?」邦尼回道:「我剛剛終於通過我的博士論文考試。」「恭喜!恭喜!請問題目是……?」「論兔子比狐狸與狼還要優越。」「什麼?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種論文題目怎麼可能過關呢?」邦尼遂說:「如果你不信的話,自己進去看看。」於是他們一起走進洞裡去。迎面見到的是典型的博士生的窩,電腦桌旁凌亂堆滿一堆書籍、影印資料及骯髒的鍋碗瓢盆,除了山洞後頭的角落處之外,幾乎沒有可以平躺睡覺的空間。只不過那裡頭還另堆滿了兩堆獸骨,並坐臥著一隻慵懶地用舌舔舐牙齒的大獅子。邦尼轉頭跟它那好奇的朋友淡淡說道:「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你的指導教授。」



新科哲學博士小兔邦尼在外地度假半年後,決定回去跟隨獅子教授繼續深造,寫一篇用來取得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誰知就在它走回家的路上,被一隻黑狼給逮個正著。黑狼迅疾地朝邦尼脖子咬下去,使得邦尼連出個聲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就在這時,黑狼突然停了下來,鬆口問道:「你這兔崽子該不會就是那個寫了《論兔子比狐狸與狼還要優越》的邦尼博士吧?」邦尼趁此苟延殘喘之際,急忙應道:「是的!我就是邦尼博士!不知閣下有何指教?」黑狼笑道:「你的論文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真不知你的指導教授是誰,竟會讓你過關?」邦尼連忙說:「真巧!我現在正要去拜訪我的指導教授,閣下不妨隨我一同過去,親自問他這個問題。」黑狼說道:「好!如果你的指導教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話,我就連它也一塊吃掉!」邦尼心中竊喜,遂像從前一樣也把黑狼給引進洞裡去。只不過這次結果卻有點不同。現在換成是邦尼再也沒有從洞裡出來了。原來,才半年不見,獅子教授就已年老力衰,自顧不暇,再也無法庇蔭弟子了。

這個寓言其實是要告訴我們:不管你找的指導教授是誰,如果他沒有辦法讓你也變成獅子的話,你遲早還是會被人給吃掉。


Sterbender Löwe in der Höhle

02 Juli 2006

講師作為學術之志業 / Privatdozent als Beruf der Wissenschaft

1914年10月,猶太裔的洛維特(Karl Löwith, 1897-1973)自願從軍為德意志民族而戰,還沒滿18歲就被送到前線去打仗,旋即受傷被擄,而在義大利戰俘營待了兩年。後又因交戰國交換受傷戰俘而被釋放回國。他在返回故鄉慕尼黑(München)之後,又等了兩個月才正式除役,從此開始邁向他的學術生涯。(參見:Karl Löwith,Mein Leben in Deutschland vor und nach 1933,第1, 8-9頁。)他首先是註冊慕尼黑大學,跟著慕尼黑現象學派的Moritz Geiger唸哲學;1919年才轉到弗萊堡大學去從學於胡塞爾與海德格。(參見:Metzler Philosophen Lexikon,第2版,第518頁。

根據洛維特的回憶,在1918至1919年間的冬季學期裡,韋伯(Max Weber, 1864-1920)受自由派學生之邀在慕尼黑進行兩場著名的演講:〈學術作為志業〉(Wissenschaft als Beruf)及〈政治作為志業〉(Politik als Beruf)。亦有到場聽講的洛維特認為,韋伯的第一講〈學術作為志業〉對於當時的社會頗有震聾發聵之效。(參見:Karl Löwith,同上,第16-17頁。)不過,根據後來的研究顯示,其實韋伯早在1917年11月7日就已以此為題做過一次演講了。換言之,洛維特所聆聽的其實是韋伯在將近一年後所重講的同一個演講罷了。而韋伯當時是應巴發利亞邦的自由學生聯盟(Freistudentischer Bund)之請,在主題為「勞心作為志業」(Geistige Arbeit als Beruf)的一系列演講中發表一場談話。他在此演講中,首先是講解了在德國有志於學術者的必經養成過程。由於德國學術制度跟台灣頗不一樣,特摘錄一部分內容如下,以供參考:

在我們這裡,每個人都知道,一個獻身學術以為志業的年輕人,其生涯一般是從「講師」(Privatdozent)開始的。他是在諮詢相關專家、並取得其同意後,基於一本著作以及一場在學系內通常頗為形式性的考試,才在一大學內取得大學授課資格。接著他可在其授課許可(venia legendi)的範圍內自行決定課目來開設演講課;但沒有薪資,只能以學生的聽課費為餉。……在我們這裡,一個學術中人的生涯是完全建基在財政的前提上。因為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財富的年輕學者而言,去經受這些學術生涯的條件乃是件非常冒險的事。他至少必須能夠撐個幾年,且完全不知之後是否有機會獲得一個足供生計的職位。……

參照英語維基百科的說明,這種無給職的「講師」(Privatdozent,簡稱PD)制度約起於1810年的普魯士,差不多在1860年才正式制度化。其規定是:要取得「講師」這個職稱,必須在獲得博士學位(Promotion)後,另外再寫一個用以取得大學授課資格(Habilitation)的大部頭論文,並在系上做一場演講,最後經由該系投票通過才行。至於「講師」這個職稱的喪失,要嘛是因為被聘為教授,要嘛則是因為沒有持續地每學期授課;而在後者的情形,其頭銜就會被改成為「有授課資格的博士」(Dr.habil.)。德國「講師」制度之全盛期是在1900到1968年間,當時幾乎所有被聘為教授的人之前都得先當一陣子的「講師」。1968年之後,此一制度才因學潮抗爭而開始有所改變。現在的「講師」通常都是有固定的薪資,因為其大多在大學裡佔有「大學助教」(Hochschulassistent)或「大學講師」(Hochschuldozent)之類的有給職位。

洛維特後來在海德格的指導下,於1928年以《個體在同胞中的角色》(Das Individuum in der Rolle des Mitmenschen)此一著作取得了大學授課資格,從此為了將學術當作志業,在馬堡大學展開了六年之久的無薪講師生涯。至於他因為猶太人的身分而在學術之途上歷經曲折風霜,則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PD Löwith mit Freunden im Jahr 1928

P.S.:「Privatdozent」一辭迄今均無恰當的中譯名,主要是緣於華語界並沒有這種學術制度的關係,故在此僅從irrenhaeusler之見,將其譯為「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