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江湖的哲學秘笈 / Der wieder aufgetauchte philosophische Geheimbericht
對學武之人而言,武功秘笈乃是夢寐以求的至寶,而這對那些無緣蒙受武林高手親自指點的武痴就更顯得珍貴。因為若是有幸覓得,並認真按表操練的話,則功力大增之正果自然不在話下,而實現嘯傲江湖之夢想亦更是指日可待。
顧名思義,既謂之「秘笈」,自然是未公諸於世、只能私下流傳。然而,這等事情在我們這個機械大量生產的科技時代裡,卻倒是越來越罕見。畢竟古早所謂的祕傳文本原本就是手工抄寫時代的珍品,現在除非早已失傳,否則大半都不免被人給轉換成某種可大量複製、隨手可得的俗物,從而逐漸喪失其神秘的光環。
同樣地,哲學圈裡也是有秘笈的。不過,這裡講的可不是艾可(Umberto Eco, 1932-)小說《玫瑰的名字(Der Name der Rose)》裡頭虛構的、造成數條人命慘案的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 384-322 v. Chr.)《詩學(Poetik)》下卷。這裡所說的哲學秘笈是指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書的著名哲學文本。這類文本大多是因為絕版失傳或遭到查禁,故才罕見。與武功秘笈不同的是,歷來倒還不曾聽過有因為文本難得而導致眾人廝殺爭奪的局面。當然,現在也越來越難找到一本堪稱為哲學秘笈的文本,這點跟「武功秘笈影本越多就越不算是秘笈」的道理是一樣的。所以每當有某本哲學秘笈重現江湖時,必當是件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大事情。相對地,這卻也是它淪入去神秘化之命運的第一步。在此試舉例如下以說明之。
話說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在他1977年出版的自傳《哲學學徒生涯(Philosophische Lehrjahre)》裡,提到他剛拿到博士學位時,曾看過一份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寄給其博士爸爸納托普(Paul Natorp, 1854-1924)的手稿,而大為驚嘆。(參見:Hans-Georg Gadamer,Philosophische Lehrjahre,第24頁。)這份談論亞里斯多德詮釋的手稿乃是海德格應納托普之請所寫,以作為1922年應徵馬堡(Marburg)大學哲學系教授的審查依據。(參見:Walter Biemel,Heidegger,第33頁。)事實上,這篇名之為〈詮釋學處境之標誌(Anzeige der hermeneutischen Situation)〉的文章只是海德格預告要寫的一本書的導論部分而已。儘管海德格最後並沒有寫成該書,但他還是靠這篇導論展現出令人激賞的哲學天賦,從而贏得了馬堡教職。而高達美後來之所以走上他自己的哲學詮釋學之路,亦是受該文所啟發,故其學術價值自然是不容小覷。然而,這份所謂的「納托普報告(Natorp-Bericht)」後來卻在萊比錫(Leipzig)於二戰戰火中被摧毀,空留這個傳奇故事讓後人遐想。(參見:Günther Neumann,“Nachwort des Herausgebers“,收錄於:Martin Heidegger,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第87-91、105頁。)
沒想到事情經過了六十多年後,竟有人在哥廷根(Göttingen)的下薩克森邦暨大學圖書館之手稿部門裡,從柯尼希(Josef König, 1893-1974)的遺稿堆中翻出了海德格的這篇手稿。這首先證實了一點,亦即:秘笈的流傳本身往往也是個傳奇。但是到底這卷哲學秘笈是怎麼流傳到柯尼希手上的呢?據悉,該文本其實是他的老師密虛(Georg Misch, 1878-1965)於1964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而密虛之所以擁有它,倒不是因為他曾將「納托普報告」給傳抄過來,而是因為海德格也有寄一份副本給他。原來海德格在1922年應徵教職時是一稿雙投,除了馬堡之外,還有拿去申請哥廷根,而密虛正是當時該校哲學系的講座教授。後來,這份再現江湖的哲學秘笈就經人編輯整理,於1989年――亦即海德格百年冥誕之際――刊登在《狄爾泰年鑑(Dilthey-Jahrbuch)》第六卷裡。海德格的嫡傳弟子高達美也特別為此撰寫了一篇介紹性讚文,一同發表。(參見:Günther Neumann,同上書,第92-94頁。)
不過事情還沒完。到了九零年代初期,又有人在「瑪巴赫德意志文學檔案館(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 Marbach)」館藏的海德格遺稿裡,找到了該文的第三份打印稿。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後者雖有缺數頁,但其餘部分富含海德格的親筆修訂、補充與註解,更且還包含傳說中海德格本來要寫的那本書之部分手稿,亦即針對亞里斯多德《尼克馬可倫理學(Nikomachische Ethik)》、《形上學(Metaphysik)》、《物理學(Physik)》的詮釋。這個大發現遂又進一步促成了一本小書的誕生。2002年,Günther Neumann以海德格的這份遺稿為藍本,再整合進密虛的版本,終於讓海德格早年那本從未完成的作品《對亞里斯多德的現象學詮釋(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r Aristoteles)》得以面市。這本小書的售價相當便宜,僅需三歐元,幾乎不用擔心會買不起或買不到。故就算看到所有海德格迷都人手一冊的話,也毋需過於驚訝。只不過,現在秘笈已不再是秘笈了。
有鑑於諸多海德格以前從未公諸於世的課堂講稿都正在陸續整理出版中,相信只要等到他的《全集(Gesamtausgabe)》全部出完後,再也沒有多少人敢說家裡還藏有什麼海派神功的秘笈了。不過,就算這些書因此都變得疏鬆平常起來,海德格的文本依舊還是有如謎團一般難解。Safransky將那些謎團比喻成小說《白鯨記(Moby Dick)》裡南洋族裔擲鏢手Qiuqueg滿身的刺青,而後者所暗藏著的則是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得其解的天地奧秘。(參見:Rüdiger Safransky,Eine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Heidegger und seine Zeit,Fisher版,第475-476頁。)顯然Safransky是暗示著,就算是海德格再世,他作品裡的那些謎團也不一定能解得開。所以說,就算我們能取得海德格那些不再是秘笈的「秘笈」,若不知如何解讀,依舊是無法修練成海派哲學高手的。這時還能披上神祕外衣以供人囂想的,恐怕就剩下海派家傳解讀文本的口訣了。